张二突然想起什么,从柴担里抽出个油纸包:“自家晒的番薯干,给您下茶。”
老周头接过一看,橙红的薯干上泛着糖霜,比记忆里任何一年晒的都要厚实。他掰了小块放进嘴里,甜味慢慢化开,一直暖到胃里。
“甜吧?”
张二憨笑着:“今年番薯丰收,地窖里存了二十筐。县太爷说了,来年开春还要教我们做…做…”
“淀粉。”
老周头接口:“我侄子在大兴县学过,说是能存三年不坏。”
“要说咱们皇上……”
顿了顿,老周头感慨道:“自打登基以来,这日子是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
“可不是嘛!”
张二接口道:“万岁爷减免赋税,推广新粮,整顿吏治……”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啊,皇上每天批奏折到三更天,就为了咱们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老周头肃然起敬,朝着皇城方向深深作揖。
太阳渐渐升高,官道上的行人多起来。有推着独轮车卖煤球的汉子,车头插着‘官煤’的小旗;有挑着新鲜菜蔬的农妇,篮子里躺着罕见的冬笋;还有个货郎摇着拨浪鼓,担子上挂着几双羊毛袜——这是今年新时兴的御寒物件。
张二喝完最后一口茶,把糖渣都舔干净。他摸出个粗布缝的小袋子:
“周叔,给您这个。”
“什么?”
老周头解开绳结,倒出几粒饱满的种子。
“新育的土豆种。”
张二搓着手,憨笑道:““比去年的产量又高了两成。您在后院种些,开春就能吃上。”
“谢啦!”
老周头也没客气,只是又往路上的罐子里加了一把饴糖。
灶膛里的煤块烧得正旺,茶釜里的水汽氤氲上升。老周头望着官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
通州。
巳时的太阳已经爬过粮市的旗杆,陈三站在自家粮铺前,左手按着账本,右手拨弄着算盘。
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每拨一下都要用拇指抹一下嘴角,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生怕唾沫星子溅到账本上。
铺子前摆着三个敞口的麻袋。左边那袋陈米泛着灰黄色,米粒间夹杂着细碎的麸皮;中间的新麦金灿灿的,麦芒还带着晒场上的尘土;右边小半袋暹罗米码得整整齐齐,每粒都有小指甲盖大小。
一个穿短打的农夫蹲在麻袋前,粗粝的手指捻起几粒新麦。他指甲缝里还留着黑泥,指节粗大得像树瘤,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刨食的。
“新麦什么价?”
农夫开口时露出黝黑的门牙,声音沙哑。
陈三眼皮都没抬,右手继续拨着算盘:“一两二钱一石。”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了看农夫补丁摞补丁的裤腿:“要拿旧粮换,折九钱。”
农夫喉结上下滚动,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去年这时候,新麦要二两五一石,还得搭半匹粗布才肯卖。
他解开腰间布包,那布包是用旧裤腿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倒出来的五块银角子在木板上叮当作响,最大的一块有拇指盖大,最小的不过绿豆大小。
陈三放下算盘,从柜台底下摸出块试银石。这石头黑得发亮,表面磨出了镜面般的光泽。他挨个在银子上划了划,每划一下都要凑近看看痕迹——上个月隔壁粮铺的老王就着了道,收了灌铅的银子,赔了半个月的进项。
“成色不错。”
陈三把银子扔进戥子盘,铜盘晃了晃:“都是太仓银?”
“可不!”
农夫突然挺直了腰板,嘴咧得老大:“里长带着去县衙领的。”
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银子上的戳记:“说是皇上新颁的什么…对,《大诰》里写的,征税不许火耗。”
粮铺后墙贴着张新告示,浆糊还没干透,边角微微翘起。告示上的字迹工整,第三条用朱砂圈了出来:“凡征粮税,正额外多取一文者,杖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