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她不知是说给女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但在这一刻,她必须让女儿相信,她们所承受的一切,并非因为罪有应得。
莹莹仰起脸,看着母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的痛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将脸重新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小声地、重复着母亲的话:“爹爹是好人……是坏人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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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江南水乡。
天色未明,薄雾如纱,笼罩着蜿蜒的河道和黑瓦白墙的村落。小小的码头边,停泊着几条破旧的渔船,随着微浪轻轻摇晃。
“阿贝!快些!潮水要退了!”莫老憨站在船头,朝着岸上喊道。他的伤势虽然因为用了些土方草药略有好转,不再危及性命,但伤及了筋骨,行动依旧不便,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下网捕鱼,大部分活计都落在了妻子和养女身上。
“来了来了!”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应道。
只见一个八九岁年纪的女孩,像只敏捷的燕子,从岸边低矮的屋檐下钻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袄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段被水汽和日头浸润成健康小麦色的小臂。头发胡乱地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水汽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眉眼生得极为俊俏,尤其是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转动间透着一股机灵和不服输的野性。
这便是被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莫家的另一个女儿,贝贝。
她肩上扛着一卷比她人还高的、沉甸甸的渔网,脚步却异常稳健,三两步就跳上了晃晃悠悠的船头,将渔网熟练地放下。动作间,她颈项里用红绳系着的一样东西从衣领里滑了出来,在晨曦微光中一闪——那是半块青白玉螭龙纹玉佩,与她失散姐妹莹莹所持有的那一块,恰好能合成完整的一方。
“阿贝,慢点,当心脚下!”船尾,正在整理缆绳的养母王氏担忧地喊道。王氏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身材瘦小,面容慈和,因常年劳碌,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晓得啦,娘!”阿贝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她手脚麻利地帮着养父解开缆绳,又拿起长长的竹篙,一点岸边,那小船便轻巧地滑入了雾气迷蒙的河道中央。
莫老憨坐在船头,看着养女忙碌而灵巧的身影,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沉的忧虑。他的伤,拖累了这个家。原本还算过得去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阿贝这孩子,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懂事、能干,自从他受伤后,更是主动承担了许多本不该她这个年纪承担的重活。
“阿贝,累不累?”莫老憨哑着嗓子问。
“不累!”阿贝头也不回,双手稳稳地撑着竹篙,目光敏锐地巡视着水面,寻找着下网的最佳位置,“爹,您就安心坐着,看我的!”
她确实有说这话的底气。常年在船上生活,让她对水性、对鱼群的习性了如指掌。她撒网的动作,或许不如老渔民那般圆熟老辣,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韵律和精准。只见她腰身一拧,双臂发力,那沉甸甸的渔网便“唰”地一声散开,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悄无声息地落入水中。
王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手里做着修补渔网的活计,心里却是一阵阵发酸。她想起收养阿贝的那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沪上来的客船码头边,这个襁褓中的女婴,被遗弃在冰冷的石阶上,小脸冻得发青,唯有怀里的半块玉佩,昭示着她不凡的来历。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无儿无女,见这孩子可怜,又与自己同姓莫,便以为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欢喜不已地收养了她,取名“阿贝”,视若珍宝。
这些年,阿贝带给他们的欢乐,远比贫苦生活带来的烦恼要多。她聪明、活泼、孝顺,像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他们清贫的家。可如今……看着孩子跟着他们吃苦受累,王氏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他爹,”王氏压低声音,对莫老憨说,“黄老虎那边……这个月的‘份子钱’,眼看又要到期了。咱们这阵子打的鱼,换了药钱,剩下的……怕是不够啊。”
莫老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黄老虎是这一带的渔霸,手下纠集了一帮地痞无赖,强行向所有渔民收取所谓的“河道管理费”,实则就是保护费。谁若不交,轻则渔网被割、渔船被凿,重则被打伤打残。莫老憨上次带头反抗,就是被黄老虎的手下打成重伤。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势比人强,除了忍耐,还能如何?
“再看看……再看看这几天能打多少鱼吧……”他颓然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阿贝虽然背对着他们,专注地盯着水面,但养父母的低声交谈,还是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撑着竹篙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厉和倔强。
黄老虎……又是黄老虎!
她记得养父浑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样子,记得娘亲绝望的哭声,记得家里为了治伤而变卖东西、债台高筑的窘迫。仇恨的种子,早在那个时候,就深埋在了她幼小的心里。
网绳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
“有鱼!大网头!”阿贝眼睛一亮,暂时抛开了心头的阴霾,兴奋地低呼一声,双手迅速而有力地开始收网。王氏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帮忙。
渔网出水,果然收获颇丰,好几条肥美的鲈鱼和鳜鱼在网中活蹦乱跳,鳞片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银光。
“太好了!这些鱼拿到镇上,能换不少钱呢!”王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阿贝看着那些挣扎的鱼儿,又看了看养父因期待而略微舒展的眉头,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个念头。光靠打鱼,想要凑够黄老虎的份子钱,还要维持家用、给爹买药,实在太难了。她得想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