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策盘腿在毡毯上坐下,接过碗,道了声谢。他捧着碗暖手,目光扫过毡房内部。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具,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晒干的奶疙瘩和几捆羊毛。墙上挂着一把装饰着铜钉和彩色毛线的旧鹰笛,还有一个用红柳条编成的、精巧的小摇篮,里面放着一个褪了色的布老虎,显然是孩子的玩具。最引人注目的,是矮几上一个摊开的旧木盒,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色丝线、几根银针,还有一块未完成的刺绣。那刺绣的底布是深蓝色的土布,上面用鲜艳的丝线绣着繁复精美的几何图案,中心是一朵含苞待放、栩栩如生的雪莲。
“好漂亮的绣活!”李玄策由衷地赞叹,目光落在那朵雪莲上,“这花,绣得跟真的一样。”
提到刺绣,阿依古丽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彩,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皱纹舒展开来:“祖传的手艺哩…老了,眼睛不行了,绣得慢。”她拿起那块绣片,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丝线,“这雪莲啊,以前开在很高的雪山上,圣洁得很…现在…” 她的笑容黯淡下去,手指指向毡房外工地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忧虑,“…吵,脏…水都浑了…山神要发怒的…”
李玄策的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老人朴素的话语,道出的却是最本质的生态忧患和最深沉的文化依恋。他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向毡房外那片喧嚣的工地,挖掘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如同野兽的嘶吼,破坏着雪域高原千年的宁静。
“老人家,您觉得,什么样的日子才叫好日子?”李玄策轻声问。
阿依古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这么“大”的问题。她看了看依偎在身边的小孙子,又望了望墙上挂着的鹰笛和摇篮里的布老虎,慢悠悠地说:“牛羊有草吃,娃儿有学上,病了有地方瞧…山是清的,水是甜的,能安静地绣我的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还能唱下去…” 她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恳求,“别把山挖空了…那是我们的命根子啊…没了雪山,没了草原,没了这干净的水,绣花针下的雪莲,就真的只能在布上看了…”
这时,毡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一个穿着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神情紧张的乡镇干部模样的人。为首的夹克男一进来,目光立刻锁定了李玄策,脸上堆起夸张的、混合着惶恐和讨好的笑容,几步上前伸出手:“哎呀呀!李顾问!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真是怠慢了!怠慢了!我是县里负责招商的巴图尔!州里刚通知我您下来调研,我这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您看这地方,条件太差了!怎么能让您在这儿待着!快请快请,县里准备了便饭…”
巴图尔的声音又急又亮,像一串炸响的鞭炮,瞬间打破了毡房里那点难得的安宁与温情。阿依古丽和小男孩被这阵势吓住了,瑟缩着往后退了退,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李玄策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握巴图尔伸过来的手。他端着奶茶碗,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在奶皮上的茶叶梗,动作不疾不徐。他的沉默,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巴图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毡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噼啪的轻响。
良久,李玄策才抬起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巴图尔。
“巴图尔同志,”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你告诉我,什么是‘雪域明珠’?是挖掉雪山脚下最后一块草皮,让山流泪,让草流血,让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和孩子担惊受怕、守着浑浊的河水过日子吗?”
巴图尔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了,嘴唇哆嗦着:“李顾问…这…这是为了发展经济,为了脱贫致富啊!那个项目…投资很大,能解决就业…”
“脱贫致富?”李玄策打断他,语气陡然加重,像惊雷炸响在狭小的空间里,“靠断子孙根来致富?!靠糟蹋祖宗传下来的绿水青山来换一时的GDP数字?!”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毡房里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工地,“你看看!看看那是什么!那不是明珠!那是插在这片美丽土地上的毒瘤!是慢性自杀!”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胸膛起伏着。小何和干事从未见过李玄策如此失态,都屏住了呼吸。阿依古丽紧紧搂着小孙子,浑浊的眼睛里却隐隐有了泪光。
李玄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那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巴图尔:“发展经济没有错!但要看怎么发展!是要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还是要因地制宜,尊重自然,尊重文化,走一条可持续的、真正惠及子孙后代的路?!” 他走到那个装着丝线和未完成雪莲刺绣的木盒旁,拿起那块绣片,动作变得轻柔,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老人家绣的这朵雪莲,你们知道值多少钱吗?它是无价的!它凝聚的是一个民族千百年的智慧和情感!是这片土地的灵魂!你们那个所谓的‘大项目’,能造出这样的灵魂吗?能留住这雪山,这草原,这清澈的河水吗?能让阿依古丽老妈妈安心地绣她的花,让她的孙子将来还能喝上干净的奶茶,唱他们祖先传下来的歌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