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孩儿的脸。连续数日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沉重地压在整个姜家坳上空。青龙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顺,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枝,像一头被激怒的黄龙,咆哮着,奔腾着,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猛烈地冲击着不堪重负的土质河堤。危险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村里那口用来示警的破钟被敲响了,急促而恐慌的钟声撕裂雨幕,在村子上空凄厉地回荡。“快!河堤要撑不住了!所有人都去堤上!” 村长姜大伯的嘶吼声夹杂在风雨中,带着绝望的焦灼。
刹那间,整个村庄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哭喊声、叫嚷声、杂乱的脚步声、风雨声混作一团。男女老少,只要能动的,都像潮水般涌向最危险的河堤段。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但保卫家园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凌霜正和家人在屋里加固漏雨的屋顶,听到钟声和喊声,心里猛地一沉。她二话没说,抓起一件破蓑衣往身上一披,对吓得脸色发白的凌雪喊了句“照顾好小宇,关好门!”,便冲进了瓢泼大雨中。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但她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人流方向狂奔。
河堤上,景象更是骇人。河水已经漫上了堤面,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打着脆弱的堤坝,不断有泥土块被卷入汹涌的激流。堤坝上几处地方已经开始渗水,出现小的管涌,情势万分危急。人们像疯了一样,扛着沙袋、木桩,拼命地加固险段。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泞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绝望的呐喊和催促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苍白。
凌霜被人群裹挟着,冲到一处险情最重的堤段。生产队长姜铁柱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快!沙袋!堵住那个口子!快啊!”
凌霜看到堆积如山的沙袋,想也没想就冲过去,和其他人一起,奋力扛起一个沉重的沙袋。沙袋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让她一个踉跄,但她咬紧牙关,顶着狂风暴雨,一步步艰难地朝着渗水的豁口挪去。雨水糊住了眼睛,她只能凭着感觉和前面人的背影往前冲。
就在她艰难前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瀚飞。他也在人群中,同样浑身湿透,蓑衣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旧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异常坚韧的骨骼轮廓。他正和两个壮劳力一起,抬着一根需要两人合抱的粗木桩,试图打入堤坝加固基础。他的脸在雨水中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前方的险情,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绝。
“凌霜!你带几个人,跟小徐一组!负责这段的沙袋!快!” 姜铁柱看到凌霜,像抓到救命稻草,嘶哑地喊道。
几乎是本能,凌霜扔下沙袋,跑到了徐瀚飞所在的区域。两人在混乱中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点头,但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凌霜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和决心,而徐瀚飞,似乎也确认了她的存在。一种无形的默契在生死关头瞬间达成。
抢险变成了与时间和死神的赛跑。沙袋源源不断地运来,凌霜和几个妇女负责传递,徐瀚飞和男人们则负责在最危险的水边垒砌。河水疯狂冲击着刚刚垒起的沙袋,随时可能将人和沙袋一起卷走。
就在这时,一个恶浪打来,冲垮了刚垒起的一小段沙袋墙,浑浊的河水瞬间涌上堤面。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脚下一滑,惊叫着向河里倒去!站在他侧后方的徐瀚飞眼疾手快,丢下手中的沙袋,一把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自己也被带得一个趔趄,半个身子探出了堤外!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腰际。
“啊!” 周围一片惊呼。
凌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就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徐瀚飞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了回来。惊魂未定的中年汉子瘫在泥地里大口喘气,徐瀚飞浑身滴着水,脸色更白,他回头看了凌霜一眼,眼神极其复杂,有瞬间的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身又冲向沙袋堆。
危险远未结束。风雨越来越大,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颤抖。在一次搬运沙袋的过程中,凌霜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湍急的河水栽去!那一刻,她以为必死无疑。然而,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再次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拽了回来!她重重地撞进一个湿透的、带着泥水腥气和淡淡汗味的胸膛。
是徐瀚飞!他不知何时始终留意着她的动向。他扶稳她,低头快速扫了她一眼,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流淌,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完,便松开手,转身继续投入战斗。
整个抢险过程,险象环生。徐瀚飞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沉默、迅捷、力大无穷。他不仅完成自己最危险的任务,眼神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凌霜所在的区域。每当有浪头打来,或有塌方风险时,他总会下意识地靠近凌霜,或用身体挡在她外侧,或在她步履不稳时及时伸手扶一把。他的保护动作迅疾而隐蔽,在混乱中几乎无人察觉,但每一次,那瞬间的力量和温度,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凌霜的心上。那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深植于本能的责任感和……守护欲。
风雨中,泥泞里,他和所有村民一起,用身体和意志筑起人墙,与洪水搏斗。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些,河水的涨势也被暂时遏制。堤坝保住了,尽管摇摇欲坠,但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精疲力尽的人们瘫倒在泥泞的堤坝上,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极度的疲惫交织在一起。凌霜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沙袋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渐渐平息的河面,泪水混着雨水无声滑落。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大家,望着退去的洪水,浑身湿透,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挺直如山。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凌霜心中汹涌澎湃,比刚才的洪水更加来势汹汹。
人群开始互相搀扶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陆陆续续、摇摇晃晃地往村里走。欢呼和哭泣声此起彼伏,充斥着疲惫与庆幸。凌霜也想站起来,却感觉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是徐瀚飞。他低头看着她,脸上依旧是疲惫和泥泞,但眼神里的锐利已经褪去,恢复了往常的沉寂,只是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能走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凌霜想点头,却不由自主地又滑坐了下去。她实在太累了,冷和饿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
徐瀚飞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弯下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布满泥浆,还有几道被划破的血痕,在暮色中显得粗糙而有力。
凌霜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平静,没有催促,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静静地伸着手,仿佛在完成一个理所当然的程序。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凌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冰冷,却异常稳定有力,轻轻一拉,便将几乎虚脱的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
站直后,凌霜想抽回手,却发现他只是虚握着,在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仿佛刚才的搀扶只是出于最基本的道义。他转身,默默地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似乎是在迁就她的速度。
凌霜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天的经历,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梦。洪水的恐怖,并肩作战的紧张,以及他一次次无声却坚定的保护,都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冷漠孤僻的青年,在关键时刻所爆发出的勇气、担当和那种近乎本能的守护。一种混合着感激、敬佩、以及某种更深沉情感的东西,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归村庄的泥泞道路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透云层,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无言,但一种共同历经生死后产生的紧密联系,已悄然将两人牢牢系在一起。风雨同舟,这一刻不再只是一个词语,而是烙印在彼此生命里的深刻记忆。
七月的天,孩儿的脸。连续数日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沉重地压在整个姜家坳上空。青龙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顺,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枝,像一头被激怒的黄龙,咆哮着,奔腾着,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猛烈地冲击着不堪重负的土质河堤。危险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