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盖过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角,刺得生疼,视野有些模糊。我站在点球点前,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队友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看台上那种因极度紧张期待而产生的、近乎凝固的嗡嗡声浪。脚下这片草皮,带着初秋夜晚特有的凉意和湿滑感,触感陌生得让人心慌。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膝盖外侧那熟悉的、隐隐作痛的骨刺感。球门线上,申花那个一脸横肉的门将,像一堵移动的墙,正大幅度地左右跳跃,挥舞着手臂,试图干扰我的视线。他的眼神凶狠而专注,带着一种本土球员面对“外来者”时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挑衅。
助跑。左脚蹬地。右腿摆动,小腿肌肉瞬间绷紧,用尽全力抽向皮球的中下部!动作一气呵成,是无数次训练中形成的最可靠的肌肉记忆。
“砰!”
一声闷响,不是预想中的清脆触球声。
脚下的草皮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湿滑,支撑脚在蹬地发力的刹那,极其细微地向外滑动了一下!就是这毫厘之间的失衡,让发力点和触球部位发生了致命的偏移。皮球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低平地窜向球门左下死角,而是带着一种失控的、绝望的旋转,高高地、歪歪扭扭地…飞过了横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皮球越过横梁后那绝望的抛物线,看到球门后面那片看台上申花球迷瞬间爆发的、带着巨大嘲讽和劫后余生的狂喜表情。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呜——!!!”
紧接着,巨大的、山呼海啸般的嘘声和嘲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失望和愤怒的锋芒,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脸上,砸进我的心里!
“什么玩意儿!”
“巴西人就这脚法?水货!”
“滚回你的海滩晒太阳去吧!”
“保护性接应啊!真特么会保护!直接把球送出地球了!”
“保护性接应”…这个带着浓重本土足球圈戏谑和无奈色彩的梗,此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神经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那震耳欲聋的、充满敌意的噪音。膝盖外侧的骨刺,在刚才那一下蹬地发力失误后,开始报复性地剧烈疼痛起来,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反复穿刺。
我僵立在原地,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傻瓜,甚至忘了转身。直到队长于大宝冲上来,用力拽着我的胳膊往中圈拖,他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着,什么也没说,但那紧握着我胳膊的力道,传递着一种沉重的、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滴——滴——滴!” 终场哨音尖锐地响起,仿佛给我的失败盖上了最后的印章。
赛后的更衣室,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球鞋扔在地上的闷响、以及冰袋按压肌肉时发出的嘶嘶声。我低着头,用毛巾死死捂住脸,毛巾很快被汗水浸透,也分不清有没有别的什么液体渗进去。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那几个本土核心队员。他们的沉默,比场外的谩骂更让人窒息。
手机在储物柜里疯狂地震动着,屏幕明明灭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我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我强迫自己不去碰它。然而,当我终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球员通道,准备登上球队大巴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穿透了安保人员的阻拦,扎进我的耳朵:
“雇佣兵!滚蛋!”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京腔,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雇佣兵?这三个字,比任何关于脚法的嘲讽都更锋利,更深地割开了某种东西。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回头怒吼的冲动。大巴车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充满敌意的世界。我瘫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窗外,北京的夜色流光溢彩,巨大的城市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璀璨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属于我。
回到俱乐部安排的公寓,像一个逃兵。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大脑却异常清醒,那飞向天际的点球和“雇佣兵”的咒骂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挥之不去。鬼使神差地,我还是点开了手机微博。
热搜榜榜首,猩红的“爆”字后面,赫然挂着一个词条:
>#国安新援塞尔吉尼奥点球致敬高射炮 保护性接应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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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进去,置顶的是一个知名足球博主发的视频片段:正是我踢飞点球的瞬间,配上慢动作回放和夸张的音效。视频下面,点赞最高的评论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
“电子厂质检员已就位!这脚法,流水线上拧螺丝都怕他装歪了!@国安俱乐部 退货地址发一下?”(点赞 5.2万)
“保护性接应天花板!一脚解围,直接帮申花解了围!这格局,本土球员学着点!”(点赞 4.8万)
“归化?我看是‘龟化’!缩头乌龟的龟!就这心理素质,趁早哪来回哪去,别糟蹋名额了!”(点赞 3.7万)
“早说了巴西二流联赛淘来的泔水!膝盖都废了还当宝?国安钱多烧的?”(点赞 3.1万)
一条条,一列列,带着戏谑的、刻薄的、愤怒的、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口吻,像无数只冰冷的电子爬虫,钻进我的眼睛,啃噬着我的神经。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动,更多的嘲讽、更多的表情包、更多的“电子厂直招”、“保护性接应大师”的调侃潮水般涌来。那个飞向看台的足球,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嘲笑符号,笼罩在我的头顶。
“哐当!”一声闷响。手机被我狠狠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屏幕瞬间蛛网般碎裂。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膝盖的疼痛和心口的憋闷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窒息。
雇佣兵?电子厂新员工?保护性接应行为艺术家?
这就是我放弃里约的阳光、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所得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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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像陷入了一场冰冷的泥沼。训练场上的氛围变得微妙而敏感。那些曾经在我初到时带着好奇和客气笑容的本土队友,眼神里多了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简单的传接球配合,有时会在我跑出空位时,莫名其妙地传到我的身后,或者力量大得离谱,逼得我狼狈地去追。一次分组对抗,我摆脱防守送出精准直塞,前锋却在我期待的目光中选择了自己强行起脚,结果偏得离谱。场边的中方助理教练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塞哥,别在意,”一次训练间隙,队里年纪最小的边后卫李磊,偷偷递给我一瓶水,压低声音说,“他们…就是心里有点别扭。觉得你一来就占了核心位置,工资又…”他话没说完,眼神瞟向远处几个正围在一起说笑的本土主力。
别扭?工资?我拧开瓶盖,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训练结束后,我独自加练定位球。空旷的球场,只有皮球一次次击中门柱或横梁发出的“砰砰”闷响,单调而刺耳。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印证那些网络上的嘲讽。
膝盖的疼痛成了常态,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缠绕着右腿。队医老张每次给我做治疗时都眉头紧锁:“小塞啊,你这骨刺…磨损有点重啊。悠着点,比赛强度太大真怕它顶不住。”他熟练地给我敷上厚厚的冰袋,又贴上特制的药膏。那药膏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中药味,辛辣,却似乎真的能渗透皮肉,暂时麻痹深处的痛楚。这味道,成了我在北京生活里最熟悉的气息之一。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冰封的氛围和身体的疼痛彻底冻结时,一个意外的人,像一把生锈但依旧锋利的钥匙,试图撬开这层坚冰。
那天是赛季末最后一个主场比赛日后的休息日,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雨丝。我百无聊赖地待在公寓,膝盖的酸痛让我哪儿也不想去。手机震动,是队里翻译小王发来的微信,一个地址定位,后面跟着一句:“塞哥,救命!老爷子点名要见你!工体北门,豆汁儿摊,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