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天空倾倒的脏水,毫无美感地拍打着窗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富英峰瘫在吱呀作响的电脑椅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宋体字。
“……感谢您投递我司‘新媒体内容运营专员’岗位。您的简历非常出色,但经过我们慎重评估,认为您的职业规划与本公司现阶段的发展需求存在一定偏差……”
“偏差。”他无声地咧了咧嘴,一个苦涩而扭曲的笑容。第三十七次了。毕业一年,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是常态,偶尔能激起几朵水花的,最终也无非是这类措辞礼貌却本质残忍的拒绝信。仿佛他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他那些在图书馆熬过的夜、在社团里挥洒的汗,都只是为了证明他与这个社会需求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偏差”。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昨晚泡面汤残存的酸腐气、潮湿衣物难以蒸发的霉味,以及一种属于失意者特有的、精神层面的颓败气息。这间位于城市边缘“握手楼”里的出租屋,在暴雨的笼罩下,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他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空了。用力将空盒捏扁,扔进墙角的纸篓,那里已经堆满了类似的“遗骸”。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抽搐,不是饥饿,而是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生理性痉挛。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杂乱的书桌,最终落在了那本边缘卷曲、封面泛黄的《水浒传》上。这是他从大学旁旧书摊淘来的,中华书局的老版本,纸张脆黄,带着岁月的沉淀感。前几天心烦意乱时翻了几页,正看到“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那股子憋闷气没处发泄,书就被他扔在了一边。
此刻,鬼使神差地,他又拿起了它。仿佛自虐般,他直接翻到了那一回,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早已熟悉的文字上:
“……高衙内……设下圈套……白虎节堂……屈打成招……野猪林……火烧草料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一身好武艺,一个恪尽职守的军官,就因为妻子被权贵看上,便被一步步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最终只能雪夜上梁山。而那个始作俑者——高俅,一个靠蹴鞠媚上发迹的泼皮无赖,却高居太尉之位,享尽荣华,肆意妄为。
凭什么?
凭什么好人就该忍气吞声,被命运凌迟?凭什么坏人就能高高在上,逍遥法外?
现实中积压的所有委屈、不公、愤怒,此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与书中林冲的冤屈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灼烧着他的理智。
“操!”他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廉价的合成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电脑屏幕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呼吸粗重。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仿佛在应和他内心的风暴。
“高俅!高俅!高俅!”他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个王八蛋!人渣!社会的毒瘤!历史的垃圾!”
他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瞬间扑打在他脸上。但他浑然不觉,对着窗外电闪雷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怒吼:
“高俅!我**!别让老子碰到你!不然……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干翻你个狗东西!把你踩进泥里!让你也尝尝什么叫绝望!”
他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声嘶力竭,甚至带着几分哭腔。这是一个失败者对八百年多年前另一个“成功”败类的无能狂怒,是跨越时空的、毫无意义的诅咒。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个字吼出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闪电,仿佛一条狂暴的银龙,就在他窗外不到十米的地方炸裂!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曝光过度的胶片,纤毫毕现!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耳膜的恐怖雷声!
富英峰被强光刺得下意识紧闭双眼,咒骂声戛然而止。
雷声过后,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不是安静的寂,而是某种声音被彻底抽离后的虚无之寂。连窗外的暴雨声都消失了。
停电了。
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视网膜上还残留着闪电的灼痕。
他缓缓睁开眼,心脏还在疯狂跳动。黑暗中,他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猛地转头,看向书桌的方向。
然后,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本《水浒传》,正在发光。
不是反射任何光源的光,而是从书页内部,从那些承载着高俅罪行的文字深处,渗透出的、柔和却无比诡异的白光。
墨迹,活了。
书中所有关于“高俅”的名字,那些原本静止的黑色笔画,此刻如同拥有了生命,化作一条条微小的墨色游鱼,开始扭曲、旋转,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它们围绕着一个无形的中心,形成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顺时针旋转的墨色漩涡。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泡面霉味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气息取代——是陈年的墨香,混合着古老木材、雨后青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仿佛推开了一间尘封千年的古籍藏书室。
漩涡在他眼前迅速扩大,从书本大小,到脸盆大小,再到一人多高,稳定地悬浮在房间中央,离地约半尺。光晕内部,不再是熟悉的墙壁,而是一片模糊、扭曲、不断变幻的景象。隐约可见雕梁画栋的轮廓,朱漆的栏杆,琉璃瓦的反光……甚至,有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和隐约的欢声笑语,跨越了时空的屏障,丝丝缕缕地传入他的耳中。
富英峰张大了嘴,大脑一片空白。酒精?他今晚没喝酒。幻觉?被现实逼疯了?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晰的痛感传来,告诉他这不是梦。
或者说,这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无比真实的“梦”。
恐惧?有。面对未知的本能战栗攫住了他。
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疯狂好奇心,以及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对高俅的滔天怒火!
他回头看了看漆黑、压抑、散发着失败气息的出租屋,又看了看那片散发着未知、神秘,甚至带着一丝危险诱惑的光门。
那一边,是北宋?是高俅的太尉府?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诱人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妈的……穿越是吧?高俅是吧?”他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笑容,“行!老子正愁没地方泻火!与其在这里烂掉,不如去干票大的!”
他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踉跄着扑到桌边,胡乱抓过那个用来记录面试失败经历的旧笔记本和一支快没水的签字笔。借着漩涡发出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的光辉,他用颤抖的手,在那空白的首页上,潦草而用力地写下了一行字。这不仅仅是一行字,这是他向平庸现实递交的辞呈,是他对不公历史发起的挑战书,更是他为自己这荒谬行动立下的、必须执行的军令状:
“今晚,去干了高俅。”
笔一扔,他把笔记本塞进随身的旧帆布背包。想了想,又把桌上那半瓶用来浇愁的二锅头拧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给他虚弱的身体和意志注入了一丝虚假的勇气。空酒瓶被他随手甩到墙角,发出清脆而决绝的碎裂声。
然后,他深吸一口混合着墨香与酒气的空气,紧紧背包带,像一颗义无反顾的人肉炮弹,朝着那片旋转的光明,埋头冲了进去!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失重感,仿佛乘坐一部失控的电梯。周围是流光溢彩、无法辨识的混沌通道,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后,双脚便踩踏在了坚实而冰凉的地面上,触感细腻,似乎是某种石材。巨大的惯性让他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连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样东西——触手冰凉滑润,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竟是雕刻着莲瓣纹样的汉白玉栏杆。
富英峰稳住身形,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用力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观察四周。
酒意,在穿越的震撼和此刻环境的冲击下,瞬间醒了大半。
他正站在一条曲折精美的露天回廊里。回廊外侧是精心打理过的园林,假山层叠,树木葱茏,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花草和一种他从未闻过的、似乎是某种名贵香料燃烧后的淡雅气息。远处,一座气势恢宏的厅堂如同蛰伏的巨兽,飞檐斗拱,张灯结彩,将周围映照得如同白昼。悦耳的丝竹声和清晰的欢声笑语,正从那个方向源源不断地传来,与他出租屋的死寂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而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磨得起毛的牛仔裤和那双快要开胶的国产运动鞋。与周围这极尽奢华的古典环境相比,他就像一个刚刚从工地上逃出来的流民,突兀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