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二十三年,十月,草原。
三年前,萧灵运刚刚下葬,青城山下的镇子,于是少了一位江湖浪子,也少了一位酒客。
这年的萧冷月,才二十二岁,酒儿只比她大一岁。
十月份的季节,满目便已是银装素裹,草原也成了雪原,满天飞舞着鹅毛大雪,便是身强体壮的戎人,也得裹着厚厚的羊皮袄才能过活。
营帐内,篝火咔咔作响,周围雪地被高温融化成水,自上而下看去,满目皆白的雪原也便浮现一圈圈灰黑圆点。
周围坐着三三两两的戎人,喝酒暖身,高声笑谈着今年扫秋风又从中原那里掳掠了多少东西,哪个部落的女人最野之类的话。
清晨时分,乌达木披着狐裘,独自一人坐在帐内,怀中抱着暖炉,脸色苍白,忽的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黑血。
萨满天抬手撩开营帐外帘,模样依旧年轻得不像话,抬眼打量着乌达木,问:“又去京师刺杀那皇帝了?”
乌达木露出笑容,“尝试一二罢了。”
“刺杀,向来是最愚蠢的法子,只有你这等粗鄙武夫才会觉得单靠个人勇武就能影响天下大势,就算你杀了他又如何?他死前也能将你留在京师……
哪怕他死了,朝廷仍然有百万大军,数不清的大内高手,江湖仍有一心敌视我等的顶尖高手,没有民心,得不了天下,但你若死了,戎人怕是得被赶去万里之外的北冥之地……
……我们早便大势已去,不如趁早放下前朝执念,同我一起钻研飞升之途。”
萨满天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人皮鼓,又一次劝道。
乌达木随手擦擦嘴角,“归根结底,不外乎我技不如人,皇帝我杀不得,他麾下的左膀右臂,总能图谋一二……”
“对朝廷的人耍些阴招也就得了,可别对随随便便对江湖人出手,中原江湖与朝廷此刻尚且泾渭分明,朝廷一口一个‘粗鄙武夫’,江湖一口一个‘朝廷鹰犬’,闹的不可开交,势若水火,
可一旦你胡乱插手,定要打破平衡,中原江湖也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若做得过火,逼得他们与朝廷强强联合,共诛草原……”
“我又不傻。”乌达木随意摆手,打断萨满天的话,“到底替我找着神医没有?再不治,你口中的国师没几天就得去见天神了。”
“天神就在你面前。”
萨满天随口应付一句,侧过身子,有人自帐外走进,相貌堂堂,一袭青衫,气质高雅,似是哪位权贵的嫡长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
俊美青年不偏不倚微微拱手,语气平淡道:
“草原国师,有段时日不见了吧?”
乌达木眼眸轻眯,神情意外,“烛九天,怎么舍得放下你那四季如春的南诏国,来我这落魄草原吹寒风了?”
烛九天,九黎实质上的首领,也是崔向微的师父。
烛九天屈指轻弹肩上雪花,“你被中原那皇帝伤得不轻,除了我,没人能治,医蛊不分家,天下杏林一石,我独占九成九……”
“得了得了,知道你医术高绝。”乌达木靠着软垫,抬手捂嘴又咳嗽了几声,才笑着问:
“想要什么,说吧。”
“痛快,你们草原的宝贝不少,但我只要一样东西……绛珠玉。”烛九天嘴角轻勾。
“为了错金博山炉?”
“为了我自己,绛珠玉可化虚入体,暗含空间之法……”
萨满天不免讥讽笑了几声,“还在琢磨你的龙化之术?烛龙一条长虫,竟让你等九黎如此崇拜。”
“你们天神也不过虚妄,瞧瞧你,为了所谓的侍奉于天,连自己亲娘都杀了。”烛九天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回击过去。
“本国师营帐可不是菜市场,骂什么骂,都消停点。”乌达木又咳嗽了几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怀中暖炉,斟酌片刻才道:
“绛珠玉,我也没有,得去寻……萨满天,不妨为了我卜算一二?”
萨满天冷哼一声,琉璃四玉乃天地造化之物,随意卜算便是妄测天机,定要伤及本源,几十年怕是都痊愈不了……但萨满天不得不承认,乌达木不能死。
不多时,萨满天做法立坛,后喷出一口心头精血,血液洒在雪上,他也是第一次卜算九钟,虽有心理准备,却低估反噬,甚至口不能言。
他眼前发黑,几欲昏厥,勉强撑起几分力气,用指尖在雪上写道:
“辰国长公主,萧酒儿,以南三十里。”
乌达木站在萨满天身后,沉默几秒,没想到这所谓的辰国长公主,居然就在草原。
他淡淡道:“位置,我们告诉你了,能不能抢来,看你的本事。”
烛九天没有回应……他早已消失在漫天雪原间。
……
寒风扫过万里雪原,拂起些许雪花,在地表荡出迷蒙雪雾。
油布搭建的三角帐篷前,一匹白马弯腰吃着草料,酒儿裹着厚实的羊皮袄,俏脸被冻得通红一片,呼着白气,连忙升起篝火,张开小手迎着火势取暖。
酒儿不喜寂寞,却时常与寂寞为伴,已独自在江湖闯荡了四年。
只为爹爹遗愿……找回自己的家人。
她来草原,显然也是担心戎人掳掠了她娘亲与幺妹,这才来此一探究竟。
酒儿自行囊取出肉干,用木棍穿起放在架在火堆上,随意烤一烤,视线则茫然望向北方雪原。
可她一抬眼,忽的娇躯一颤,竟是恍然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好似他本就在这里。
“绛珠玉,在你身上?”烛九天面无表情俯视着酒儿,平淡道。
呛铛————
回应他的,只有一抹极为刺耳的拔剑声。
……
不久后,晋地边疆一座小镇,早已被大雪覆盖,客栈内,传来极为痛苦的咳嗽声。
酒儿趴在床头,面若金纸,每咳嗽一声,便吐出一口黑血。
西凉盗圣,观云舒未来的师伯,俗名蓝秋霜,乃是一位比酒儿还小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
两人已是至交好友。
她跪坐在酒儿身侧,小手轻轻拍着酒儿粉背,眼神担忧,另一只手还端着药碗。
酒儿不是烛九天的对手,被打成重伤,仓皇而逃,来至边关才得蓝秋霜的接应。
也就是蓝秋霜身为盗圣,先天在轻功与隐匿行踪方面超凡脱俗,否则两人恐怕都得被烛九天活生生打死。
酒儿呼吸急促,不断深呼吸,气短而急,听得蓝秋霜一阵揪心,直到酒儿缓和几分,才虚弱问:
“伤势无关痛痒,但他一招一式,似含蛊毒……这是苗疆那边的功夫吧。”
“不差。”蓝秋霜紧咬下唇,“你,你已毒质入心,怕,怕是活不长了……”
酒儿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烛九天一身武功明显为毒所创,几招下去,竟将毒质打入酒儿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毒质深入到这种地步,根本药石无医,便是拿来解药,怕也难解。
更何况,酒儿也不觉得烛九天会为自己的功法专门制作解药,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找弱点罩门吗?
此刻酒儿还活着,纯粹是靠绛珠玉源源不断供给的天地灵气勉强吊着命,但绛珠玉也非万能,恐怕也撑不了几年。
“还能活多久?”
“不知……”蓝秋霜用衣袖抹着红肿眼睛,“但听说沟通天地之桥,便可百毒不侵,余下时间,你安心习武,我,我去小西天当尼姑,为你求来真珠舍利宝幢,好不好?”
酒儿如今不过二十三岁的大姑娘,闻听此言,心中不可能不怕。
她还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和幺妹呐,怎么能死呢?
她与蓝秋霜在客栈里抱头痛哭。
……
哭解决不了问题,不知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酒儿只能过一天算一天,春去秋来,眨眼三年过去。
酒儿藏着心事,迟迟无法突破那层关隘,行走江湖间,也遍访名医,可得到的答案,只有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绛珠玉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真珠舍利宝幢同样救不了她的命,据小西天方丈所言,若是毒质尚不曾如此深入,兴许还有得救,但酒儿如今已是毒人,贸然接触真珠舍利宝幢,只会化作齑粉……
也是,真珠舍利宝幢只为净化邪祟之物,又不是专门解毒的东西……此刻的酒儿在真珠舍利宝幢眼中,便是不可置疑的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