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的灯光亮得晃眼。
阿楚坐在米色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抱枕边角的流苏。
晏辰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椅上,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七年前替她挡马车时留下的。
导演喊开始的瞬间,晏辰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却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阿楚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我们收到匿名邮件,”主持人温和的声音打破沉默,“说两位最近在分房睡?”
晏辰的手指顿了顿。
阿楚忽然抬头看他,眼神里有惊讶,更多的却是一种了然的疲惫。
“是。”晏辰先开了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已经三个月了。”
阿楚猛地攥紧抱枕,脸色苍白。
她以为他至少会遮掩,就像过去七年里,他总能用一句“夫人多虑了”搪塞掉所有她想问的话。
摄影棚里的摄像机沙沙转动。
阿楚深吸一口气,闻到的却是晏辰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水味——那是三年前开始换的,她还是喜欢他从前用的沉水香,却从没说过。
“为什么分房?”主持人追问。
晏辰放下玻璃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她总说梦话。”他看向阿楚,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的都是药铺的事,陈婶,药杵,还有……槐花。”
阿楚的脸唰地更白了。
那些梦确实存在。
梦里她总在石臼里碾槐花,陈婶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而晏辰穿着月白襕衫站在药铺门口,袖口沾着她撒的药渣。
每次惊醒,身侧的位置都是凉的。
她以为他不知道。
“晏先生觉得,这是分房的真正原因吗?”主持人显然不满足这个答案。
晏辰没立刻回答,目光落在阿楚攥紧抱枕的手上。
那双手比七年前细腻了许多,他请了最好的嬷嬷教她琴棋书画,也请了太医调理身体,可她掌心那道碾药磨出的薄茧,始终没褪干净。
就像她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怎么打磨,都带着药香。
“或许吧。”他移开视线,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嘲弄,“毕竟,她心里最重要的,从来不是我。”
阿楚的心像被药杵狠狠砸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七年前定亲宴后,他们终究还是换了回来。
过程混乱得像场高烧,醒来时她躺在晏府的雕花床上,晏辰则在药铺的硬板床上呻吟。
陈婶后来总说,那天两人醒来后都疯了。
晏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哭了半宿,说想念石臼里的槐花虫;她则在晏府的宴会上拿起银簪剔牙,把满桌佳肴骂得不如药铺的糙米饭。
磨合的日子比碾药还难。
他嫌她吃饭吧唧嘴,她嫌他洗手要换三盆水。
他教她写“晏”字,她教他辨认蜈蚣的雌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争吵变成了默契。
他会在她捣药时,默默站在一旁递水;她会在他看书时,悄悄把剥好的橘子放在旁边,哪怕橘子瓣上还沾着她没擦干净的药粉。
她以为那就是爱了。
直到三个月前,她在他书房发现一支嵌着红宝石的发簪。
那不是她的。
她的发饰永远是槐花,新鲜的,晒干的,或是她自己绣的歪扭布花。
“我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你?”阿楚终于开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槐花瓣,“那晏公子心里最重要的,是城西布庄的苏小姐吗?”
晏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站起来,西装裤的褶皱里掉出一粒晒干的槐花,滚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那是早上阿楚替他整理衣襟时,不小心从发间蹭下来的。
他自己都没察觉。
“你跟踪我?”晏辰的声音冷得像冰碴。
“不然呢?”阿楚也站了起来,抱枕被她扔在沙发上,“等着你把那支发簪送给她,再回来告诉我,只是普通朋友?”
她想起上周三,她去布庄给陈婶扯布,亲眼看见晏辰和苏小姐站在柜台前。
苏小姐笑得花枝乱颤,手里拿着一支红宝石发簪,而晏辰看着她的眼神,是阿楚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天晚上,他回来时身上有股陌生的脂粉香。
她问起,他只说是应酬沾到的。
“阿楚,”晏辰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阿楚步步紧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告诉我,是怎样?七年前你说会护着我,可现在呢?你连分房睡的理由都要编谎话!”
她想起七年前定亲宴上,他挡在她身前,对所有人说“她是最好的”。
那时他眼里的光,比石臼里的槐花还亮。
可现在,那光灭了。
“够了。”晏辰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泪,“录节目呢。”
“录节目怎么了?”阿楚哭得更凶,“难道录节目,就要把所有事都藏起来吗?就像你藏起那支发簪,藏起你去布庄的理由,藏起你……是不是早就不爱我了?”
小主,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药的匕首,狠狠扎进两人心里。
晏辰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转身,大步朝摄影棚外走去,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却没回头。
“明天节目组安排去药铺。”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想去吗?”
阿楚愣住了。
药铺。
那个承载了他们最初记忆的地方。
陈婶去年冬天过世了,药铺就一直空着,门上挂着把生锈的铜锁。
她有多久没去过了?
好像自从搬进晏府,她就刻意避开那个地方。
那里有太多难堪的回忆——她挥舞着沉重的药杵,被陈婶骂笨,在石臼里碾虫子,还有……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的样子。
“去。”阿楚擦掉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为什么不去?”
晏辰没再说话,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阿楚腿一软,跌回沙发上。
摄像机还在转动。
她看着地板上那粒槐花,忽然想起七年前,他第一次把她搂在怀里时,她也是这样,哭得像个孩子。
那时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她发间的槐花香,一点也不诡异。
反而很好闻。
第二天清晨,节目组的车停在晏府门口。
阿楚穿着一件素色旗袍,领口别着一朵晒干的槐花——那是她昨天晚上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夹在陈婶送她的那本破旧药书里。
晏辰已经坐在车里了。
他换了件浅灰色西装,没喷香水,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像极了他刚从药铺换回身体时的味道。
阿楚上车时,他往旁边挪了挪,留出足够的空间。
七年的婚姻,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疏离的客气。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阿楚看着街景,忽然觉得陌生。
她嫁进晏府七年,竟没好好逛过几次京城。
晏辰总说外面人多眼杂,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
她以前觉得是关心,现在想来,或许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晏辰的夫人,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药铺丫头。
“你昨天……”晏辰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阿楚转过头,看见他正看着自己领口的槐花,眼神复杂。
“什么?”她别过脸,看向窗外。
“没什么。”晏辰叹了口气,“药铺可能很久没打扫了,灰尘大。”
“我不怕。”阿楚轻声说,“以前在药铺,我每天都要扫三遍院子。”
晏辰没再说话。
他想起七年前,他刚换回身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药铺的石臼、药杵全扔了。
阿楚知道后,哭了整整一夜。
后来他才知道,那药杵是陈婶用自己的嫁妆钱买的,陪着阿楚过了最难的日子。
他想赔一个新的,可阿楚说什么也不要。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车到药铺门口时,太阳刚升到槐树梢。
生锈的铜锁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门楣上“济世堂”三个字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
晏辰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阿楚惊讶地看着他。
“去年陈婶走前,把钥匙给我了。”晏辰的声音很轻,“她说,怕你哪天想回来看看,进不来。”
阿楚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一直以为,陈婶最疼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她连这点都替自己想到了。
晏辰打开锁,门“吱呀”一声开了,扬起一阵灰尘。
院子里的槐树长得更粗了,枝桠伸到墙外面,落下一地细碎的花瓣。
石臼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里面积满了雨水,长出了几株青苔。
药碾子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粒发黑的药渣。
阿楚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石臼边缘那道被她磕掉的碴子。
七年前的画面突然涌进脑海——她拿着药杵,吓得蹦起来,石臼磕掉一块,陈婶无奈的眼神,还有……他站在门口,嘴角藏着笑意。
“还记得吗?”晏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楚回头,看见他正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碾子,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