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跨年夜的雪 (2012年12月31日)

王秀芹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死死抠住了粗糙的炕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老藤根根暴起。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干涩刺痛的眼眶里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沉重地砸落在发黄变脆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将那稚嫩的字迹晕染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泡过的褪色旧梦。

“呃……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我的妈妈……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妈妈……

这些遥远得如同隔世的童言童语,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子,精准无比地剖开了她冰封坚硬数十年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悔恨?不,早已被更深的怨恨和偏执覆盖。痛楚?那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此刻翻涌上来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荒芜的情绪——是意识到自己亲手推开了什么、又永远失去了什么的巨大空洞感,是回首半生,发现一切执念都成空、一切付出都错付的彻骨悲凉。

她想起了女儿李月竹小时候,也曾用这样依恋的眼神望着自己,甜甜地叫着妈妈……想起了女婿那张虚伪谄媚、却在女儿入狱后立刻露出贪婪嘴脸的面孔……想起了自己如何将全部积蓄、全部情感都投注在那个“家”上,换来的却是人去楼空和扫地出门的羞辱……而那个被她怨恨、指责、拒之门外的儿子……

王秀芹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依旧汹涌地从紧闭的眼缝中不断溢出,滚过她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滴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颤抖着,她用那条印着褪色并蒂莲的手帕,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将儿子的旧作文本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仿佛要将那稚嫩的字迹、那锥心的童言、那遥远模糊的母子温情,连同此刻心中翻江倒海却又无法言说的巨大荒芜,一起紧紧地、深深地包裹住,封存起来。

她掀开木柜的盖子,将这个用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放进了柜子最底层、最黑暗的角落里。然后,“咔哒”一声,轻轻合上了柜盖,落锁。动作缓慢而决绝,像是埋葬掉一件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彻底舍弃的旧物。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瘫靠在冰冷的炕头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炉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屋内彻底陷入了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雪地反射的微光,映出一片模糊的轮廓。

王秀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凑近那扇小小的、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她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拨开一小块糊窗纸的破损边缘。

窗外,雪花正无声地飘落。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可以看到小院里早已荒芜,枯草被一层洁白轻柔地覆盖。瓦楞上、墙头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整个世界一片素白,一片死寂。没有风,雪花垂直地、安静地落下,覆盖着一切,掩埋着一切,也冻结着一切。

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空洞的眼神穿透纷飞的雪花,投向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虚空。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早已冰冷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刻骨怨恨,也没有了任何对未来的期盼。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如同冬日旷野般的沉寂与苍凉。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感、所有念想后的巨大空洞,一种生命之火行将熄灭前的灰白余烬。

巨大的沉默笼罩着这间冰冷破败的老屋。屋外雪花落地的声音,那极其细微的“簌簌”声,在这死寂中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它轻柔地覆盖着南方的瓦片和枯草,也覆盖着北方京城的街道与华灯。

是这无边的洁白与寒冷,终于要开始融化那冰封数十载的心湖?还是这温柔的覆盖,预示着更深、更彻底的冻结,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与声响,也永久地封存于无声的黑暗?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着山河大地,覆盖着过往尘埃,也覆盖着这间老屋里,一个老人眼中那片万籁俱寂的、冬日旷野般的苍茫。